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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已经站在了二十一世纪第22个年头， 当我们回望一年，看到的是触手可及的日子； 当我们回望十年，看到的是渐渐走远的青春。 当我们回望这一个世纪，会看到什么呢？ 那是一座城市的历史，有数字统计、疆界变迁， 有这片山河的新旧容颜， 还有生活在这座城市中，那些鲜活的形象。 知史明智，行以致远。 无线徐州《彭城旧事》系列文章邀您一起， 从历史里读懂徐州，读懂徐州人。
第四集：1952~1961，戴月披星种春风 霜降一过，便到了晚秋。 这是徐州一年中最好的时节。天是明澈的高深，满目是斑斓的颜色，就连雨水和风都温和了不少，仿佛它们在夏天的任性妄为，皆为幻象。 1952年10月26日，是个晴空朗日的星期天。 原本是可以睡个懒觉的，可承远还是早早起床了。从缸里舀了水，刷牙洗脸，端正地坐到饭桌旁，看着他妈拿猪油点面条。 这一天是他14岁生日，方承远对一年一碗的长寿面，充满了期待。 他把面挑开了一绺，浓郁的香气顿时飘了出来，里头卧着的荷包蛋也现了身。 妈说：“咱小远真喜欢人，生日正好是礼拜天，慢点吃，不用赶了。” 承远的家，在徐州古城西南的余窑村。这里原先有个余氏所建的瓦罐窑场，村里有一多半的人都姓余。方姓是外来户，至此不过三代。 窑场已废弃多年，当时取土留下的坑洼，被积年的雨水填平，成了一汪汪深深浅浅的野塘，见风就长的水葫芦浮在塘子靠近岸边的地方，跟着水波荡来漾去，各处依栖。 野塘以西，是大片青砖平房，那些房子颇有些年头了，因建的时候就随意，使得这里的小路七拐八弯，交错纵横。方家就在这其中的一条巷子里。 那是三间连屋，带一个小厨房。爸用细木条沿着外围圈了篱笆，就着木篱又搭了个鸡窝。这会儿，窝是空的，几只鸡旁若无人地在小院里溜溜达达，大多时候就躲在花木下面，咕咕咯咯地拉着人听不懂的呱。夹竹桃、石榴都恰逢妙处，一团团花，一嘟噜果，不言不语，招人欢喜。 余窑地势低，一入汛期，十雨九淹。现在，虽经连日曝晒，外墙被泡出的一道水线依然分明，离地半尺有余。 注：时年，秋伏汛期，徐州城区的体育场、余窑、夹河街、风化街中段、杜家巷（中枢街上的一条小巷，50年代，济南军区装甲兵司令部警卫连驻扎于此）、太平洼（铁货街）、新生里、夹河街、丰储街、火神庙街（民主南路中段）、晓市等20处是历史上有名的严重积水区。这里的住家户在跟积水作斗争的若干年里，攒了不少经验。前几天，爸说要砌个高高的门槛，多少能挡着点。只要家里不进水，明年就不用那么担惊受怕了。隔壁的徐叔帮他借了平车，趁着歇班，两人一大早就去了砖厂。 面条见底了，承远吃得一脑门子汗。
妈觑了个空，问他：“是不是跟强子说好出去玩的？” “嗯嗯。”承远说，“要去看土电影。” “不是晚上才有吗？那白天干嘛？” “强子说要去逛公园！”承远嘻嘻地笑。 “还怪忙乎，帮我晒了被再走啊。”妈啧了一声，转头干活去了。 注：幻灯在上世纪50年代最为盛行，被人们称为“土电影”。1950年，徐州市人民教育馆的工作人员用两块放大镜中间夹画片的方法，自制“土幻灯机”进行放映宣传。到1952年，徐州各区文化馆共有幻灯机13部，由在文化馆放映，扩大到街道放映。全市有20多个街道建立了幻灯放映小组，1952年全年放映256场，观众超过13万人次。很多年以后，方承远有次对徐志强说：“哎，你还记得有一回，你骗我逛公园吗？我走得脚都磨出泡了，到了地方一看，公园还不开门。” 彼时，他们正坐在城西段庄广场的大理石台阶上，目光指向下沉的露天舞池，轮滑小少年们一圈一圈飞快地经过，教练微微躬着身，站在中间指导动作控制节奏。 已经两鬓斑白的强子说：“怎么能说是骗呢，要是早知道公园翻修，那我也不会去啊。再说了，咱不是还爬了城墙嘛，也不算白来。” 承远冲着队伍边缘的孙女喊了一声：“猫猫，小心点！” 一个扎着麻花辫的黑衣小姑娘，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，灵活地再次融进了大部队。 强子有点感慨，说：“好在猫猫不随你，人家这个运动细胞，够用。” 时近正午，秋阳热烈。14岁的承远手忙脚乱，吭哧了半天，最后还是靠强子拉了一把，才登上那段残存的古城墙。公园里的九曲桥和几座角亭差不多快修好了，显出了玲珑的形状，在树木遮挡的间隙，石桌石凳的边边角角隐约可见。
强子站在城墙的尽头，喊他：“小远，上这边儿来。” 承远的视野简洁而平阔起来，那些连绵的屋顶，曲折的街巷，变得渺小的行路人，以及更远的，在天和地交接处的丘岗，亦真亦幻，神奇地构成了一幅风情长卷。而他，就站在长卷之外，近观这一场璀璨流年。
1953年，值得铭记。
“国家建设的第一个五年计划”开始执行，我国进入大规模建设时期。 这年的春节来得晚，寒假也跟着晚。等期末最后一门考完，1月的日历已经撕没了。
学期结业典礼上，教导主任按照惯例嘱咐了一番安全问题。操场上稀不冷，白毛风直往脖子里灌，承远就很后悔早上出门没把围巾棉帽戴着，此时想跺脚，又怂，不敢动。 终于等到校长发言了。校长倒是很利索，让人搬了新校牌上来给大家看，说，下学期，同学们来报到，咱门口挂的就是这个新牌子啦。瞧瞧有啥不一样吗？ 只听台下的人沆（hàng）着腔，此起彼伏地大声说：江~苏~ 注：1949~1951年，无江苏省建置，属苏北、苏南行署区。
1952年11月15日，中央人民政府批准撤销苏北、苏南2行署区，恢复江苏省。1953年1月1日省人民政府正式成立。行政中心南京市。苏北、苏南2行署区合设江苏省。至1953年底，江苏省辖8个专区（徐州专区、淮阴专区、盐城专区、扬州专区、南通专区、镇江专区、苏州专区、松江专区）和6个市（南京市、无锡市、苏州市、常州市、徐州市、南通市）1953年1月1日，徐州专员公署成立，原属山东省的新海连市 、丰县、沛县、华山县、邳睢县、赣榆县、东海县、铜北县及原属安徽省的萧县、砀山县划归徐州专署管辖；原属山东省的徐州市（1949年~1952年，徐州市直属山东省管辖）改为江苏省省辖市。 1月14日，中共徐州地委（中国共产党江苏省徐州地区委员会）成立。地委机关先驻徐州市中兴街14号，后来移至青年路110号。 1月26日，江苏省人民政府徐州专员公署正式办公。 注：1953年4月，江苏省人民政府决定，撤销华山、邳睢、铜北三县，恢复铜山县建置，由徐州专区管辖。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同意将淮阴专署管辖的邳县、新沂、睢宁三县划归徐州专区。二十天的寒假倏忽而过，又是一年草长莺飞。
三月中，他们在云龙山上种树，两年前新栽的侧柏苗已经长成了小树。侧柏其貌不扬，却是个少需求的树种，给点土，给点水，就能将根系深深地盘踞在山石之间，顽强生长。 注：云龙山多石，土质贫瘠，土层又薄，一些常见树种难以存活。1949年徐州市委市政府曾在云龙山上试种柳树，但是种下的4000株树苗大多没能活下来。后来发现，侧柏倒是很适合这里的土壤和气候。1952年10月，毛主席登上云龙山，作了“绿化荒山，变穷山为富山”的指示。而后徐州每年都有几万、几十万人上山和在沙地、道路两旁植树造林。
大强脚踩着铁锨挖坑，嘴里也不闲着，说：“怎么不种点桃树啊梨树啊，结了果还能吃，这啥啊，瘦小枯干的，还扎手。” 承远刚拎上来一桶水，这会儿气还没喘匀。缓了一下才说：“班长不是说了吗，是侧柏，侧！柏！” 那天，承远他们班种了50多棵树苗，直到日落时分，扛着铁镐铁锨挑着水桶的少年们，一路欢声，下山去也。 7月末，《朝鲜停战协议》在板门店正式签署。 这天晚饭的时候，承远问他爸：“那表哥能回来了吧？” 爸说：“可能回不来，他之前来信说还得在那儿呆一阵子，也不知道伤好了没有。”
表哥是承远姑妈的儿子，年初从南京军校毕业后，直接去了朝鲜。一个18岁的、作战训练处见习参谋。他在夏季反击战中，遭美军战机轰炸受了伤。 表哥所在的军团后来又在三八线附近驻守了五年，1958年才回国。战伤使他听力受损，承远要想跟他说个悄悄话，得喊。 1953年底，徐州市开始实行粮食统购统销，宣布，从12月1日起，全市凭证供应粮食。 粮票、油票、布票、炭票……陆续登上了历史舞台，开启了中国社会长达40年的票证时代。
冬日天短，四点半就放学了。 教室里噼里啪啦一阵响，卫生委员在混乱里执着地提醒：“值日生留下！值日生留下！” “去我家写作业吗？”强子问。 “不了。”承远说：“我爸今天出差，我得帮我妈看妹妹。” 1955年12月，小妹半岁了。 妈把她搁在带着四面围栏的木头小车里，自己去做饭。承远拿煮好放凉的米糕一勺一勺喂给小妹吃。江米团子一样的小人，正是好玩的时候，这会儿，被白乎乎的米糕抹了一嘴，像个露了馅的玉汤圆儿。
这时外面传来强子的声音：“姨，我妈让我来送点东西。” 妈在厨房里招呼：“强子，进屋说。” 强子放下袋子，过来逗小妹：“二美二美，叫哥哥。” 承远说：“你别瞎给我妹起名，什么二美，难听死了。” 强子不服气：“哪难听了？你们家里第二个娃，还这么美，不叫二美叫什么，是不是？” 小妹扎着手扑楞，啊啊地露出四颗小牙，非常同意。 看见承远妈进屋，强子指着桌上的袋子说：“姨，这是我三舅从老家带来的，猪肉和玉米面。” 妈说：“替我谢谢你妈，什么都想着我们，嗐，我还是明天找她说吧。” 她俩的私房话说起来没完没了。承远跟强子对上视线，非常有默契地一致闭嘴。 “哎？”妈问强子，“你三舅怎么有空过来的？乡下咋样？” 强子三舅家在铜山县，前几年才分了田，种了麦子、山芋和玉米。虽说离得不远，但过来一趟，也很费鞋。 强子说：“我三舅说他们那办了什么农业合作社，地都合一起种了，包工包产，他说今年收成挺好的，这不还杀猪准备过年的嘛。” 妈招呼强子：“吃了饭再走吧，你妈这会忙得顾不上做饭了吧。” 强子摇头：“不了，姨，我妈还等我回去干活。再见啊，二美。” 承远笑：“就这两步路，还再见。”
注：农业合作社是中国农村变革进程的一个阶段，始于40年代土改时期的临时互助组。农民自发组建进行小型合作、互帮互助，前提仍然是土地私有制，即土地是各家各户的。1952年，徐州周围各县市在互助组的基础上，试办9个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，其中最为出名的有铜山县东蔡乡农业社。这批初级农业社在田作物长得突出的好，农副业办得兴旺，社员集体劳动热情高。到1955年底，徐州地区的农业社已发展到1万个以上，其中包括19个高级农业社。高级社规模大多在500户左右，实行社、大队、生产队三级管理。但这种模式的弊端也显而易见，1957年，徐州地区暴发大范围退社风波，风波平息后，“农业合作社”被“人民公社”取代。
因为晚上要去夜校扫盲班给学员上课，妈扒了几口饭就匆匆出门了。承远来回推小车，想把妹妹赶紧晃睡着，他好去写作业。 奈何小妹精神头足得很，以为她哥跟她玩呢，越发地手舞足蹈起来。 承远没法子，只好把小妹揽坐在腿上，腾出一只手写字。小妹不老实，要去抓他本子。承远赶紧把本子放一边儿，躲着他妹的魔小爪。 十分想念徐志强。 承远抱起妹妹，出了屋门，冲着强子家喊：“徐志强！二美找你！” 注：1952年，徐州市总工会在职工中推广祁建华“速成识字法”，掀起了第一次扫盲运动的高潮，当年举办扫盲班78个，学员4000多人，经过半年学习，基本上都达到脱盲标准。1949~1955年，市区职工五年入学17461人，占文盲总数的74%。后来陆续开展扫盲运动，直到1984年年底，徐州实现98%的职工脱盲，基本完成职工的扫盲工作。
1956年，徐州地区参加扫盲学习的达81万人。经过近30年的努力，徐州农村非盲率提高到 88.4%。1985年，省政府先后向徐州市所属六县一区（郊区）颁发了扫盲合格证书。
师父今天迟到了。
1959年4月，承远来车辆段上班差不多三个月了，他尚在学徒期，每天跟着木工组的戴师傅，检修火车。
他们检修的是货车车体上部，两人一组里外配合。下部地板，由另外一组负责。他们组要按照验收室师傅画的标记，把配送来的木板装上。外面的掌风钻打眼儿、穿螺丝，里面的戴帽然后用扳手拧紧。 工作流程不复杂，但是每天爬上爬下，相当耗体力。 承远拎着风钻和扳手在车间转了半天，才见师父手捂着帽子，一路跑进来。 “走走走，”师父还挺急：“今天活多，14辆。” “怎么了师傅？”承远问：“你这是从哪来的？” “我去买锅了。”师父说：“街道不是说，每家都要出铁器吗？就把家里的锅交出去了。” 承远说：“不去街道食堂吃吗？我们家都不开火了，我妈还去了食堂帮忙记帐。” 师父说：“你师娘胃不好，我得给她煮点烂面条吃。” 始于1958年夏秋之际的全民炼钢铁运动，很快就在徐州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。起初还是各工厂跨界炼铁，后来各学校、街道都支起了土高炉，大孩子抬大筐运焦炭，连小学生都要去帮着找砖。先是炼铁矿石，后来矿石紧缺，就盯上了庙里的铁钟，学校的哑铃，住家户的铁锅、铁铲、铁钩，连铁窗户棂子也没放过，都攒一起扔炉子里，炼出来一炉炉的废渣。
注：1958年8月开始，全市30万余人，兴建大小土高炉2500余座，当年产铁4.3万吨。更有县里成立的“钢铁团”，上万人横渡微山湖，来到利国铁矿，在矿区南面的磨山以东，筑起成排的土炉，上山开矿，下山炼铁。10月，徐州专区成立钢铁兵团总指挥部，进行所谓大炼钢铁会战。南京大学地质系、南京地质学校、长春地质学院共240多人，组成8个中队，来徐州地区进行突击找矿。据说当年产钢4688吨，后经核实，这些产量虚报多，质量次。劳动力去大炼钢铁，农田水利乏人问津。1960年，徐州遭遇严重旱情，全市390万亩春苗减产，700多万亩夏田不能下种。 “1958年全国钢产量要达到1070万吨，是1957年535万吨钢铁年产量的两倍”，这一指标和“早稻亩产三万六千九百多斤”一起，最终被历史证明：它不科学。
强子约了厂花去公园划船。 早上9点多，强子把自己收拾得板板正正的，准备赴约。 刚出屋就见二美扑上来，要跟他一起去。 承远一把将她拽住，说：“强子要加班，你跟着干嘛？” 二美快六岁了，完全不是从前那个容易糊弄的三岁小孩：“骗人，他是去谈对象的。” 承远说：“你知道他谈对象，还去捣什么乱。” 二美非常老人精地说：“我是帮他看看，那个姐姐长得怎么样。” 强子笑得白牙闪闪，说：“那必须二美看中了才行啊。” 公园在他们家门口，因为靠近云龙山，得名云龙公园。
公园刚建好，处处透新。原先几个野塘挖成了南北两片大湖，马鞍桥的石板路棱角锐利，水榭长廊桐油明亮，紫藤垂落，树木绿意盎然。 那天，二美到底是被承远拘着，没当成一只聒噪的电灯泡。强子跟厂花成功进行了第一次握手。 1961年的国庆节，强子结婚了。承远送给他一面写着“月月红，代代红”字样的印花镜子，镜子跟搪瓷脸盆暖水瓶相互映衬，花好月圆。 那时，他们还身处三年自然灾害的创伤里，这一场喜事，多少冲淡了人们脸上的暗沉和阴霾。
好在此后，他们再也没有遇到过1960年那样的艰难时刻，中国人用五十多年的奋斗，消弥了饥饿，摆脱了贫困。 又过了很久，00后小朋友猫猫问方承远：“爷爷，你小时候都吃啥呀，也有薯片汉堡巧克力吗？”
方承远就笑：“哪能呢？我们小时候经常吃山芋干。”
其实承远觉得他还好，最苦的那几年，他已经成年了，倒是二美，长身体的时候缺粮少食，错过了生长的黄金时期。二美上小学那会儿，妈天天在她兜里揣两块熟豆饼和山芋干，给她课间加餐。 豆饼是榨过油的豆渣压制的，当零食吃，而印象最深的是山芋干。 有好长一段时间，他们主食就是这个，爸妈单位一麻袋一麻袋地发。去粮店买的话也便宜，一分钱一斤。那简直就是个触发回忆的机关，一提起来，脑子里全是那东西。后来生活好了，每逢年节，路遇炸麻叶子和山芋片的小摊，承远都绕得远远的。 猫猫说：“哇！好吃吗？”
“顿顿吃就不好吃了。” 山芋干的清甜和硬涩，同时保存在了方承远的记忆中，一如那年那月，他站在城墙之上，心里涌动的悸惶和神往。
昨夜今宵无尽事，却隔云山千万重。 资料来源：《徐州百年大事记》《徐州市志》 部分图片来源：徐枫 来源：无线徐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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